【現金委託/BG】櫻花果
調查了整整一年,慕孫二月終於站在了一棟廢棄的山中別墅門前。
他不知道南明基於什麼原因來到這裡,但眼前這棟佇立在山林間的別墅顯然早已荒廢多年,常春藤與爬山虎爬滿外牆,總共三層樓的西式洋房,每一扇窗的玻璃都已破碎,牆壁也因潮濕而長出茂密的青苔,還沒進門,二月彷彿就能聞到空氣中瀰漫著木頭腐爛的氣味。
他有些緊張地推開那道鏽跡斑斑的黑門,以為會有灰塵與蛛網迎面而來,於是下意識閉住氣,不料門裡雖然光線昏暗,卻和外觀不同,看起來乾淨清潔,放在大廳中央的桌子被擦得明亮,像是鏡子一樣反光,桌上甚至擺著一個用過的茶杯,裡頭還有些淡橘色的茶在晃著,兩張三人座長沙發上也都放著似乎相當舒適柔軟的靠枕。
另外還有一面鏡子,一進門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面巨大雕花全身鏡,放在大廳角落的,鏡子正對著窗外,恰好能讓他看見窗外遠處有一棵小小的櫻花樹,樹上似乎結了個果實,壓得枝頭有些彎折。
「誰啊?」
一個聲音突然問,接著二月便看見了從樓梯上緩緩走下的她。
那是「南明」。
她杏色的長髮在昏暗的光線仍像是在發光一般,藍色眼睛乾淨透明,原本臉上淡淡,沒有表情,但在看到二月後,她立刻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二月!你怎麼來了?」
她的聲音輕快活潑,像是每次見到他時一樣,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但二月卻忍不住握緊拳頭。他花了近一年的時間調查,聽過了無數人口中對南明的傷害與詆毀,那不是一個十多歲的女生能夠承受的,但她卻什麼都沒跟他說過。
「妳……還好嗎?」他忍不住問。
發生事情,為什麼不跟我說呢?
她像是猜出了二月真正想問的,因此她沒有回答,只是輕輕的笑。
二月抵達這棟別墅時,夕陽已經吊在山的邊緣,正在墜落的途中,他評估了片刻,決定問她自己能不能留下來過夜,她沒有拒絕,而是隨手就拿上了被擦得發亮的燭台,點起燭火,在朦朧的光線中帶著二月走上了樓梯,二月注意到扶手反射出他們模糊的影子,像是幢幢鬼影。
她帶著二月打開二樓一扇又一扇的房門,隨口說:「我沒有每間都打掃,不過有兩三間比較乾淨,你可以選。」
「妳住哪間?」二月問她。她笑了笑,指了指離樓梯最遠,走廊盡頭的房間,「那裡。要看看嗎?」
二月跟著她走了過去,意外發現她似乎把自己過得還可以,那間房間雖然沒有電,窗戶也是破的,但她用不知哪來的塑膠布稍微補了一下,因此灌入房內的風並不大,房內也沒有二月想像中寒冷。房裡家具應該是原本的房屋主人留下的,床、書櫃、書桌、化妝台等等一應俱全,床上放著兩個小巧的粉色枕頭,還有一條紅色棉被,如果忽視破掉的窗戶和燈,這裡看起來就像是溫馨的小房間。
但這仍掩飾不了這間房間帶來的荒涼孤寂,二月忍不住想像她有多少個無光的夜晚,一個人坐在床上,望著化妝鏡照出窗外的櫻花樹,光是想到那樣的情景就讓他有些難受。
「妳從……離家出走後,一直都……在這裡嗎?」
「對呀,這裡雖然沒有電,但有水,真的會冷的話也可以燒壁爐。」她解釋了兩句,「還好現在已經是春天,不那麼冷了。」
二月注意到窗外就是那棵櫻花樹,不知何時,櫻花已經悄悄綻放了。
她走到他身旁,肩膀輕輕靠著他的手臂,「二月,你來得正好,櫻花的花期就是這七天呢。」
風中有著淡淡的櫻花香。
他突然問:「今晚能一起睡嗎?」
「……你確定?」
「……嗯,我找了妳很久。我有很多話想跟妳說。」
她漂亮的藍色眼珠轉了轉,突然笑了起來:「想洗澡嗎?」
二月嗅了下自己,果然聞到明顯的汗味,這也難怪,他已經在山裡走了一整天的路,由於這幾天都在下雨,上山的路滿是泥濘,雖然他已經走得很小心,但褲子上也不免有許多濺起的泥點,整個人也精疲力竭,能洗一場澡會舒服很多。他點了點頭。
她帶著二月走到一樓浴室,浴缸裡面已經提前蓄滿了水,她指著放在浴缸旁的肥皂道:「抱歉,這裡只有肥皂,而且水有點冷。」
「沒關係。」
因為沒有電,因此二月拿了燭台作為照明,快速舀水沖了個冷水澡,他本想順帶把髒衣物洗一下,在動手前卻頓住。門外的聲音恰好在此時響起:「二月,你有帶換洗衣物嗎?」
「……沒。」
「我這邊有喔,我放在門邊,不過只有上衣跟短褲,沒有內褲喔。」
二月幾乎可以想像她臉上調皮的笑容,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洗澡後一身涼爽的二月走進房間,本想在地上坐下,卻看她拍了拍床。
「上來吧。」
「我可以睡地上。」
「我沒有多的床墊啦,地上太冷了,來床上吧。」
二月抿了抿唇,沒再拒絕,而是在床上坐下,稍微掏出手機看了下訊息,告知父母今晚會在外面過夜。大概是因為擔心,母親的電話立刻撥了過來,但二月想了想之後掛掉了,還乾脆關掉了手機。
「不回電話嗎?」
「沒關係。」他搖搖頭,「他們會理解的。和那個比起來,我比較想……知道妳怎麼了。」
她眨了眨眼睛,還沒來得及說話,冰冷的手指就被握住,即使剛洗完冷水澡,二月的掌心仍然是滾燙的,甚至在觸碰她時讓她有種被灼傷的感覺。
「……告訴我吧,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嗓音低啞。
「你能找到這裡,不就是都知道了嗎?」她把耳邊散落的髮絲勾回耳後,神情淡淡,被欺負的那些過程在她嘴裡輕描淡寫被帶過,「每間學校都會發生的事情,只是剛好這次遇到的是我。」
二月搖頭,「不一樣,我想聽妳說。」
「有意義嗎?」她盯著他。
「有。」順著握住的手,二月把她拉到自己懷裡,緊緊抱住,像是想把她融入骨血當中,「我只相信妳說的,我要聽妳親口說。」
「你這人……真是的……」她嘆了口氣,「該從哪裡開始說起呢?」
在她從頭細碎說起那些一開始或許只會被師長認為是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像是一隻筆不見了、運動服上多了一個鞋印、分組開始找不到人一起的同時,二月也開始回想起自己的這一年。
根據一連串漫長而幾乎毫無希望的調查,二月終於找到南明失蹤前看過她身影的人。
那是一個年邁的婆婆,她記得南明漂亮的杏髮與美麗的藍色眼睛,她說,她去買菜前就看見這個小女孩坐在公車站的椅子上,等她買完菜回來她還在,於是她好奇上前攀談,兩人當時還聊了幾句。二月問她聊了什麼,婆婆說她問她怎麼沒去上學,但小女孩只是笑著說上學好累。於是婆婆拿了顆橘子給她,囑咐她不要讓父母擔心。
那是二月記錄中,最後一個看到南明的人。
自從南明失蹤算起,已經過去了一年。期間她的父母雖然報了警,警察也查出了她在班上有被欺凌,以及老師的不作為,但畢竟最終決定離家出走的是南明,因此並沒有任何人受到懲罰。
但大家都傳她是因為被欺負,所以自殺死了。
沒有人有悔意。欺負過她或是冷眼旁觀的人,不是得意洋洋炫耀著終於不用看見那個骯髒的婊子,就是冷漠的認為她失蹤,或是真的死了都不關她們的事。
沒有人認為自己是兇手。
雖然女兒失蹤了,但這似乎也沒有對南明的父母或姊姊忙碌的生活造成任何影響,他們表達出來的態度更像是覺得南明跟誰私奔了,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反倒是二月一次又一次的拜訪,和他們分享他的調查狀況,又或是試圖從他們口中找出更多關於南明下落線索的舉動,讓他們的態度從歡迎逐漸變得厭煩。
二月後來也就不再去了。
從警察那邊得到的通勤紀錄中,二月可以確定南明並沒有繼續搭公車移動,從婆婆口中也肯定了這個說法,她說南明有向她問路,問她某個地址怎麼走,地址雖然她忘記了,但她記得方向。
於是二月只要一有假日,就不停在那附近找著,試圖找到更多的線索,即使升上高中後,在逐漸繁忙的課業中,他仍堅持找著,像是下一個路口就能看到南明的身影那樣不曾放棄,尋找範圍也越來越大,幾乎踏遍了這個町的每一吋土地。
直到他在這棟廢棄的別墅門外找到她掉落的鑰匙圈。鑰匙圈似乎已經掉在這裡很久,已經被風吹雨打,上頭的漆都磨損了,那是他們國小時某個假日一起去電玩廳,二月在夾娃娃機夾到的,是一個奇怪的吉祥物,長得像是有五官的太陽,雖然不是特別可愛,但南明跟他要了過去,之後便一直掛在包包上。
他撿起那個鑰匙圈後,推開了這扇門,接著便見到了「南明」。
「二月?你在聽嗎?」
「我在。」二月低聲道,低頭輕輕輕吻了她的唇瓣,在她詫異的視線中淡淡說道,「很抱歉一直沒對妳說,是我太晚發現。我喜歡妳,一直都喜歡。」
她愣了下,卻沒有回答,只是背過身去,任二月輕輕把自己抱住。
隔天醒來時,二月發現床上除了他之外空無一人,著急跳下床,快步衝下樓梯時,卻發現她正站在那扇巨大的雕花全身鏡前,看見他慌張的樣子,她抬頭笑了笑,「早安,怎麼慌慌張張的?」
「我以為妳……」他說到一半就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問道:「妳餓了嗎?」
「我吃飽了,你的早餐我也已經準備好了喔。」她指了指桌上,上頭放著兩個盤子,一個已經空了,一個則是放著兩片烤過的麵包和一顆荷包蛋,「這裡東西很簡單,沒什麼特別好吃的,如果你有什麼特別想吃的,再自己去超市買吧。」
「沒關係,這樣就很好。」二月在沙發上坐下,卻看著那個盤子好一陣子都沒有動手,直到她好奇地問:「怎麼?不敢吃嗎?」
「我只是在想,這好像是妳第一次煮東西給我吃。」他輕聲道,接著低頭大口大口吃了起來,沒注意到一旁的她神色有些複雜。
因為沒電,白天有很多事情要做,二月照著她的吩咐把浴室的水補滿、柴砍了、衣服碗盤洗了、院子裡的水果也摘了一簍。
「不用我幫忙嗎?」她在一旁撐著下巴蹲著笑吟吟望著她。
「我可以。」二月道:「和我說妳需要什麼就好。」
忙忙碌碌一天很快又過去了,眼看太陽下山,二月卻像是沒打算走般,她忍不住問:「你今天也要過夜嗎?」
「嗯,昨天的衣服乾了。」二月像是理所當然一般說著,又頓了下,「不行嗎?」
「……可以。」
於是他們晚上又睡在一起,或許是因為勞累,躺在柔軟的床上,抱著她,二月很快睡了過去。
接著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隨著院子裡的櫻花緩緩飄落,二月發現自己的體力越來越差,原本蓄水的水桶他能一次提兩個,但在第七天早上時,他卻發現自己似乎連一桶都提不起來。
「怎麼了?」她似乎注意到他的異樣,輕聲問他,但他只是面不改色回答:「好像沒吃飽。」接著換了個更小的水桶提起,分了更多次才把水裝滿,幾乎累得滿身大汗。
那天的夜晚來得很快,但在夜晚來臨前,她卻沒像往常一樣回房,而是拉著二月到了櫻花樹下。櫻花已經謝了大半,光禿禿的樹枝讓樹上那顆七天前就在的果實看起來更加碩大。
「第一天,你在樹上看見什麼?」她問。
他沉默片刻,「果實。」
「那現在呢?」她又問。
「……這很重要嗎?」二月反問。
她沒有繼續追問,只是望著樹梢掛著的月亮。
「我很寂寞。」
「我知道。」二月低聲說:「所以我來了。」
她只是搖頭,「我在這裡很久了。我以為警察會先找到我。」
二月從未比此刻更痛恨自己的遲鈍。
要是他能再早點發現就好了。
要是他能注意到國中分班後南明的不對勁就好了。
要是他能早點發現自己喜歡她,多放點注意力在她身上就好了。
他望向樹梢,看著那條正在晃盪的繩索,以及繩索下吊掛著,正在擺盪的軀體,想到南明走向死亡的那一刻,自己卻什麼都不知道。
「什麼時候發現的?」她問。
「第三天才確定的……妳沒有跟我一起走到三樓,我才注意到三樓沒有鏡子,應該說,沒有能反射出妳身影的物品。」
整個二樓的走廊牆面都貼著細細的銀色花紋,雖然很細,卻足以讓二月看見自己的眼睛,但三樓或許是因為漏水,牆面幾乎都已經斑駁,在他踏上三樓的那天,「南明」只是站在扶手末端,讓光亮的扶手反射出她的身影。
他這才注意到,「南明」能出現的地方似乎只有鏡子照射的位置,所以二樓有幾間房間沒有打掃,所以她上不了三樓,也離不開這間房子,或許是因為從一開始,她把自己掛上櫻花樹時,就被客廳裡的那扇鏡子給籠罩其中,再也無法從此處逃離。
「我想過,最好的情況是,妳還活著。」他低聲道。
「南明」在月亮下輕輕地抱住他,她的手冷得像冰,從第一天晚上開始就是。
「就算知道真相,二月,你還是會留下來吧?」
「我一個人待在這裡,真的很寂寞。」
「我一直想,如果你也在這裡就好了。」
「你不會再丟下我了吧?」
二月知道自己正在被蠱惑。可眼前的笑容、聲音、氣息,都是他尋找許久的答案。
他沉默許久,最後抬起頭望向南明。
「……我該怎麼做?」
南明再次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她牽起他的手,拉著他往櫻花樹的方向走。
他握緊了那雙手。
最後一刻,那雙手的觸感粗糙如麻繩。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二月低下頭。
「……好。」
他們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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