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什麼?
雷納德曾經以為,時間是規律,是日光緩緩偏移,是時鐘分針緩緩向前,是心跳的頻率。但在這裡,在這個一切都像夢境的博物館裡,時間彷彿成了一幅幅畫作,每幅都有自己的速度,有的快、有的慢,更有的幾乎停止,讓一秒鐘就成為永恆。
他和艾琳——是的,他終於知道了這位美麗小偷的名字,就在兩人不知道第幾次被追殺後。不過說也奇怪,在他的眼中,明明艾琳看起來個性相當急躁,甚至在冒險犯難上有些過於大膽與奮不顧身了,但明明已經被關在博物館這麼多天,她卻始終沒有失去耐心,而是仍舊興致勃勃地尋找那個「可以實現任何願望」的寶物,跟著他穿越一個又一個展館、走入一幅又一幅畫。
難道她沒有發覺任何不對勁嗎?他心想,卻沒有把任何疑問宣之於口。
不久前,他們再度穿越了一幅畫,名為《倒影天鵝》,畫中有三隻天鵝優雅停泊在湖面,倒影裡映出的卻是三頭威武的大象。
「這是什麼?」雷納德還記得艾琳看到這幅畫時立刻皺起了眉頭,於是他解釋:「這是薩爾瓦多的畫,他是有名的超現實主義畫家。」
「有名?」艾琳夕陽般的眼睛瞇起,「他嗎?是因為什麼原因?」
雷納德想了想,苦笑著搖頭。
「我當然可以用美術課本上的那些言論塘塞妳,比方他的畫促成了影像與繪畫藝術的豐富合作,作品風格獨特又得到認可,振奮人心之類那種話,但實際上,如果用我自身的角度出發的話,我其實很難回答這個問題。」
在艾琳疑惑的眼神中,他繼續說了下去。
「每個畫家為什麼有名,我認為這件事情並沒有絕對。如果真的要說出一個明確理由的話噢,我想大概是畫家,不,應該說是藝術家,當一位藝術家在正確的時刻做了正確的事情,使得他的作品有畫技、畫面、畫風以外更深遠的歷史涵義,讓畫不只是畫,而是有文化的底蘊與價值,能夠傳遞與代表更多的訊息。」
艾琳看著中央的天鵝,淡淡點頭,接著又問:「那這幅畫有什麼涵義?」
「妳真的很擅長問問題。」雷納德笑了下,「其實這也不好回答。一般而言,這幅畫被認為在暗喻想像及真實,畫面中的元素都被當作成是對比,優美與笨拙、輕盈與沉重、水與火,只有在夢境才會出現的不合理狀況,或許卻是現實世界的投射。不過,妳聽過『藍色窗簾』嗎?」
他看著艾琳搖頭,於是繼續說了下去,「那是個譬喻,意思是,或許創作者並沒有要為一面窗簾賦予涵義,但在觀察者眼中,一切都有解釋。我想,每幅作品被創造的起因,以及完成的當下藝術家預期賦予其的意義,或許只有本人下筆當下才會記得,不過這部分我還可以再補充,我認為薩爾瓦多對於這幅畫的自我解釋說得很有趣。他說:『別試圖糾正。』」
「什麼意思?」
「我想,他應該是對著想要理解他的作品畫面的人說的。原話是說:『錯誤是神聖的存在,別試圖去糾正它;相反地,要努力地理解它,才有可能將其昇華。』很有意思吧?如此一來,無論在畫中看到多麼荒謬、難以理解的事物,不就都只能接受了嗎?」
「那如果我還是不想接受呢?」艾琳問:「天鵝的倒影怎麼可能是大象呢?牠們甚至連物種都不同。」
「那妳可以選擇不喜歡?」
「我不能同時不接受,又同時喜歡一個東西嗎?」艾琳看著雷納德,「比方你這傢伙,既可疑又可靠。」
雷納德忍不住笑了。他很難否認自己對眼前這個少女的欣賞,隨著一起冒險的時間越長,當他慢慢理解艾琳做為特區人民,所做所為皆是為了推動平等時,他便更加欣賞這朵如同從岩縫裡生出,在荒漠中開出來的花。
《倒影天鵝》旁,是《永恆記憶》,薩爾瓦多最為人所知的作品。就在他們攀談期間,軟鐘悄悄從畫中探出,惡魔尾巴般的黑色分針指向艾琳,在雷納德來得及反應之前,就刺中了艾琳的掌心。
就像是被紡錘刺中的睡美人一般,艾琳緩緩軟倒,像片羽毛飄進雷納德懷裡,被紮成低馬尾的紫色髮絲從他的手臂上滑過,像滑溜的綢緞拂過他的心間,而爬滿城堡的荊棘立刻將他們纏住,顏料像藤蔓將他們往畫中拉去。這不是雷納德第一次入畫,因此他只是緊緊抱住艾琳,等待洪流沖刷,但當他再次睜眼時,他發現懷裡的艾琳一動也不動,像是睡美人一樣躺在他懷裡,連呼吸與心跳都沒有了。
他以為她死了。
上一秒鐘還笑意盈盈的少女,轉瞬間就成了具不動的雕像,即使知道畫大約不會有如此強硬的即死規則,一定還有轉機,雷納德還是忍不住屏住呼吸,輕輕觸摸了艾琳粉色的臉頰。
是溫暖的。
他鬆了口氣,卻沒有完全鬆懈,而是看著面前像是被塵封、一動也不動的艾琳,看著她毫無呼吸起伏的胸口,看著她在如死亡般靜止的睡眠中,花了將近二十分鐘才抖動了一下眼睫毛,這時他才終於確定,艾琳不是沒有心跳與呼吸,而是她太慢了,慢到他無法察覺的程度。
他花了一小時又四十五分鐘,終於算出艾琳每秒一次的心跳,對他來說成了十七分鐘一次,而他等了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艾琳卻始終沒有醒來。
大概是因為艾琳對畫的適應力還是稍弱。雷納德心想,望向遠處倒錯的天空。
他們正躺在一片藍得濃郁、藍得幾乎像是海的天空裡,而正上方的淺褐色是大地,像屋頂一樣籠罩著,一路往遠方延伸,直到接上一座平靜的湖,而一絲像是棉花糖一樣的雲朵正俏皮地從他的臉頰拂過。
雖然踩著的天空始終是藍色,但他太習慣這種時間如沙從手中流逝的感覺,在艾琳還沒有到博物館之前,他無時無刻都在體驗。但實際上,他的漫長等待,對艾琳來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她仍對博物館的一切感覺新奇,對他也是。
既然他的時間很多,他能先做很多事情,眼看四周對艾琳似乎沒有任何危險,他決定先去尋找規則。而他也很快找到了規則,在一隻流動的斑馬上,有一隻流動的鐘。
「時間……流動?」他看著時鐘像是融化的起司一樣滑動,藍色的鐘面看起來沒有任何威脅性,於是嘗試觸摸。
在碰觸到時鐘的同時,他聽見耳邊傳來柔和的嗓音,像是有誰正對他輕輕附耳,說著:「奪走她的時間,你就能離開。」那道聲音和艾琳格外相像,語尾有如水珠滴落般在天空裡泛起了漣漪。
掠奪。雷納德想著這個詞,他曾經在一幅畫裡,被畫中人奪走顏色,而顏色就是生命,燦爛的明亮的多彩的,被奪走後,食物是無味的、眼前是無色的、花是沒有香氣的。
他無法想像艾琳成為那個模樣。
「不。」他堅定道:「如果需要犧牲她才能讓我離開,那我寧可永遠待在畫裡。」
時鐘在他手底下抖動,像是想要纏上他,卻被他大力往遠處扔出。
而那瞬間,他眼前彷彿出現天鵝展翅,而世界飛快倒轉。
下次睜開眼時,四周被蔚藍佔滿,涼意纏繞著他的身體,他很快察覺:他正在水中。
而艾琳正在他面前,緊閉著唇,臉頰有些泛紅,卻伸手撫摸著他的脖頸。他低頭一看,一根繩子正套在自己脖子上,繩子的另一端則一路向下,往水底深處去,拉扯住他,讓他無法上浮。
哪來的繩索?他想著,手中卻沒有任何利器可以自救,他只能看著艾琳的臉逐漸脹紅,用盡全力,終於割開了他脖子上的繩索。見到他掙脫,抓住她的手開始緩緩上浮,她像是想微笑,下一秒卻吐出一串氣泡,接著像嗆住了一樣飛快摀住嘴,數秒鐘內瞳孔就開始有些渙散。
沒氣了?他毫不猶豫地低下頭,在水中輕輕吻住她。
那一瞬間,他突然感覺,這一秒鐘就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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